拭埃

嗑不动了……

拈花(13)

*妖皇鸣,上神佐。古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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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此番我废了好大一番唇舌,又是论道又是阴阳生死的,将生前绝彻神君一辈子的学问掏挖了出来,寻常人甫听了我那番言论拿我当个招摇撞骗的神棍实属正常,待我言毕便是还拿我当个神棍骗子,也该起了些许敬畏之心。

待我说得口干舌燥,饮尽杯中酒再去瞧见那季秋,却只见他低头握着酒盏,脸上熨帖平展的白纸一样纹丝不动,声音冷硬地与我道:“先生既有此见,便当知阴阳平衡、生死有命之理。今吾蒙皇恩,奉上令剿匪。生,我之运也;死,我之命也,天地自有法度。”

好个天地自有法度。我不防地被那一身正气折眼,这季秋铁了心是要去剿匪了,神仙老子也管他不着。

“军中尚有杂务亟需处理,两位先生慢饮尽兴,季某先行一步。”季秋佩刀一抓,草草致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这挽留的话便在喉间噎住了。这季秋好大的脾气!我方才那话便是有心试探,也不至于叫他恼怒成这样吧?这下可好,我这神棍还要连累着九窍灵君一起遭白眼,真是罪大恶极了。

酒宴东道主撒手一走,这酒宴本该不欢而散,季秋却留我同佐助在这桌上尴尬不已。我脸皮厚惯了,况且当着神佛小童丢面子也不是头一回了,这次连累佐助挨了别人白眼,总不能叫他在这尴尬的境遇里进退两难,我叫他道:“童先生。”

我自见他便心怀鬼胎,自知理亏不敢看他,只垂头等了半晌,却没听人应声。

“童先生?”我又唤了他一声,依旧无人回应。

怕不是喝醉了?我畏缩着侧头瞧了他一眼。

他却同方才那般坐着,眼睫明媚,澄澈安好,一袭白了千万年的衣。

神仙不老,如今我只消往他手里放一把古琴,他便还是当年花树下抚琴的小童,明澈静好如铜陵山间一笑春风的清幽棠梨。他许是在那时便往绝彻心口扎了根,扎根愈深,愈加刺得我鲜血淋漓,日久弥痛,永不愈合。

只如今绝彻那颗心已死千年之久,换了颗琉璃心脏,抵在胸口钝疼。

我从侧面看他,见他俊秀洁白的面上飞着一抹醺然娇憨的艳色。他并未看我,睫毛屋檐般出挑,眼底纷纷落雨。

小童儿,你在看什么?我喉咙噎了噎,待将那口气在喉咙里生生憋死了,才重新提了气,改口唤他道:“童先生?”

他仿佛总算想起了自己的化名,转了头来看我,正了正衣襟,道:“不必客气。”

“哦。”我叫他那双落雨敲灯的眸子一看,便头脑一空,只木然地应了一声,又立刻埋头喝酒装死。

“杜先生。”他叫道。

我还分不清他是醉到哪种程度了,心中本忐忑惶恐得很,突然听见他叫我,手一抖,便叫酒呛了,却不敢咳嗽,压着嗓子,憋得面红耳赤,抬头问他:“童先生有何指教?”

佐助问:“先生当真信鬼神之说,认为海上两山一岛当真存在?”

“……”我伸手不着痕迹地扯了扯脸皮子,拉扯直了尽量不叫他瞧出什么破绽来。这话由个正经神仙来问着实怪异,我一时也摸不清佐助的意思,只能点点头道:“我信。”而且,此刻我正千方百计地要往你仙友蓬莱仙君府上去偷东西。

“方才我听先生之言…”佐助皱起眉毛,仿佛在思考恰当的词措,想了片刻,道:“先生之言颇有门道章法。先师亦曾训诫道‘一叶以见秋,拈花而成道’。”

一叶见秋我是不知,只那拈花成道我记得清楚,只是说来实在丢人,这四个字不是用脑袋记住的,是用身体记住的。若如今我尚且还是那妖皇绝彻的身体,再听见这四个字,怕是要抖如筛糠。

俗话说求仙访道,这仙门各家却也寻自家的道,有以剑去问道的,有以乐而论道的,独独佐助先师,骑白鹿走绝壁入了那铜陵山,拈两袖白花便成其道,再不出那铜陵山。那两袖花枝,便为他的道。

我同他,算得半友,说来那翻手为鬼覆手为神的气度意境还是跟他学来的。

为着贪他那徒儿几眼,我替他扫撒了三日山门,叫他那实在的徒儿瞧着,当真也是一刻不多一刻不少。那三日后,他留客,我未走,在铜陵山住了半月有余,陪他折花论道,下棋品茶。

他论道,我折花;他下棋,我品茶。

我年少气盛能动手的一贯懒动嘴皮,无道可论,要么跟在他身后无聊得哈欠连天,要么转了身折花去挑逗招惹他那两个宝贝徒儿。他这两徒儿一个尚且挽着孩童髻儿,名唤泷儿,一个便是佐助了。他每每入夜时分,便要寻我下棋,佐助和泷儿便一左一右立着,侍茶,点香,烧烛。本来茶自然是好茶,可我历来是个十足的臭棋篓子,棋品还极差,一局棋悔七子,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忍无可忍便折了两束花枝打开我,换了佐助与泷儿。于是乎,最终那棋我也不必下了,只在一旁优哉游哉地品茶。

铜陵道人那两袖花枝打人原先是不疼的,只是后来我变本加厉了带坏他两个徒儿,拾掇不了佐助我便变着法子诱年幼贪玩的泷儿终日同我为非作歹、为祸山林,搅得好好一个铜陵山鸡犬不宁。那铜陵道人的两袖桃花枝才变了轻重,追着我满山喊打,第二日一早便逐客下山。

送我下山的是驮他走绝壁上了铜陵山的那只白鹿,此外,我还拐得他的爱徒佐助随我下山入世。临行前他折了支棠梨,与我道:“小子,好生捧着,往后花枝沉得很,你好自思量。”

往后这花枝确实沉得很,只是我悟得较晚,等我明白过来时,青麟台上铜陵道人那两袖花枝已经抽来,同先前哪次的威力都不相同,一击便是雷霆万钧之重。芜月说的是对的,太阿峰上观战的仙家隔得远看不清,断了铜陵道人那两袖花枝后,绝彻妖皇哪里是外界传闻的傲然绝尘、意气风发,只那日我穿黑衣、携红伞,浑身外流的血不易叫人看见罢了。我躲他不过生生地挨了他十几击,疼得龇牙咧嘴掉眼泪,剩了一口气维持站立都吃力得很,最后还是叫芜月全程搀扶着下了山。

青麟台一战后,这世上拈花成道的铜陵道人,便再也不存在了。

往后佐助学那铜陵道人折了两袖花枝来报仇杀我,我知他学的并不像,身体却也总是记着那削皮挫骨的痛,不敢硬接,只能抖如筛糠地抱头鼠窜。

“那依先生所见,穷极是否存在?”佐助顿了顿,“若在,又当在何处?”

我绷了绷嘴角,却到底没有绷住,一下子笑了,只是那笑因着我极力的阻滞而扭曲了本意,叫这笑难看得跟哭似的。看来佐助此刻是醉得不轻,他九窍灵君通天本领尚且寻不到的地方,反来问我区区一介凡人,这不是醉了是什么?

我整了神色,避开穷极不提,小心劝诫他道:“听先生所言,先师当是一位超脱世外的高人。‘拈花成道’,这拈花之洒脱逍遥气度,便是他之处世之道了。先生既是高人之徒,当知这红尘俗世不可追。”

想当年铜陵山下,神佛小童何等超然明澈,执迷只我一人,如今好笑,我这个三毒纠缠的世俗人,倒反要教他清三毒澄本心。三界之大,那穷极是否存在我到底不敢妄断,可神佛小童一心求访所失之物,是为障也。

佐助唇边绽出个极浅的笑,雨打湖面般未抵堤岸便消了笑意,只道:“谈何容易。”

我从来只晓得冷面无情是伤人,却不料,如今他这笑更杀人。我叫他那笑割伤了眼,红了眼睛,抬手草草地揉了两把,将眼角也揉得一般红,瞧不出异样了,便问他:“三界之大,穷极难寻,何况这世上也并非唯有穷极可以寻回失物。先生所失何物?可想过曾另寻它法?”

“我所失非物……”佐助迟疑地看了我一眼,许是意识到的正在套他的话,皱了两道娟秀的眉,停了半晌才继续道:“此次出海也并非是为了穷极,我在溪石港听闻季将军出海剿匪,听闻那盗匪可呼风唤雨,觉得甚是怪异,故才上了这船。”

“……”我抬眼定定地瞧了他几眼,他这言语戒备清醒得很,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

我揽了杯盏过来,斟满了酒推到他面前,道:“我也有所耳闻。”

无论他真醉假醉,我只盼他好,眼下解开他心底的迷障才是当务之急,要解这迷障,总得先弄明白那迷障的源头。可我于他而言到底是个陌生人物,他言语间戒备我得很,我同他推杯换盏间几次将话题往他那所失之物上引,他皆避而不答。几番下来,我倒是先失了耐性,手探进袖中,打起了歪主意。

浮生果尚在我袖中,眼下该如何在九窍灵君的眼皮子底下把浮生果汁液投进对方杯中?虽然我先手一把将主人家添酒的活计包揽过来,可谓占尽先机,可是这壶中酒已经所剩无多,我若要做便得一举成功,否则叫他发现了,虽也不至于落得当胸一剑,怕也再不能近他身半步。

我正左右两难,便见个广袖白裙的丫头捧着只白玉酒壶过来。那女童眉眼细长俏丽,面上一派的天真烂漫。我方觉得眼熟,她却不待我细瞧,一把揽过我手中的杯盏,也不理我,声音脆生生地对佐助道:“哥哥,我替将军过来送酒的,您请。”

那声音我却熟悉的,前夜里这声音揉进月色里头,浓丽稠艳得像揉化的半块胭脂。

我悚然一惊,这妖精莫不是不怕死,敢自己往九窍灵君身边凑?不对不对,佐助封了灵智法术,看不出她真身的……我思绪万千里,瞥见佐助已经端起酒杯送往唇边,心中一怵,这酒怕是有问题!

我一贯先是以恶看人,当这酒有毒,想着这酒与其叫佐助喝了,还不如叫我喝了。一来我如今尚且有药神周褚云在身边,这酒总不至于将我立刻毒死了;二来这妖精本来就在我身上下了咒,迟早要出事,不如这时候打她个措手不及;三来……三我还没想好便已经劈手夺了佐助手中酒盏一饮而尽了,并且为了防止这酒中是什么慢性毒药,这妖精再骗佐助饮酒,我抢了白玉酒壶一股脑地全喝了。

结果证明,我这行动正确并且效果颇佳,一来我并没有当场暴毙,二来那女妖精果真被我打了个措手不及,侧头看着我,惊讶得像是头一次看见疯子似的,隔了好半响,她才收了惊讶的下巴,扯着嘴角幸灾乐祸地笑起来,风情万种地对我道:“这可是二十年的老陈酒,劲头儿可还足?”

我笑了笑,心想,这酒算什么!我那赤乌金宫酒池中天下烈酒混合交融,池底浸芝草异兽,浸得酒色殷红如血,那酒才是真的烈酒,寻常人酒池十里之内只一闻便要醉倒。同九天神佛翻脸后,我同麾下十二妖王在酒池仗剑狂歌三日,饿餐池底异兽肉,渴饮池中酒如血。那三日一切如坠梦中,待我酒醒之时,满耳红尘喧嚣、万物悲恸,眼底却落进池旁千千万万棠梨,影影幢幢,静好恍若白衣。

我掩住经脉乱跳的额角,心口一阵狂乱跳动,不对不对,我哪还有什么心,怕是凝魂珠要碎了。我下意识伸手去摁心口那颗凝魂珠,却摸了个空,只摸着一道贯穿的剑伤。此刻我头疼欲裂,却不肯闭眼,眦裂了眼珠子去寻那袭白衣。

小童儿,小童儿,你在哪儿?你看看我,我怕是要魂飞魄散了,可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你——你为何杀我?是谁教你眼中寂寞地落雨敲灯?你又丢了什么穷极一生也想再找回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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