拭埃

霜城的冬夜是最适合杀人也是最不适合杀人的。

波风鸣人手里握着三尺长的剑，踏着一地冰冷的冰雪脚步深深浅浅地从樟子松林往回走。夜越深，雪便下得越发的没完没了，波风鸣人出门时戴的斗笠上的雪累积得多了便硬化成了冰，这样的温度里也化不了水，在头上不中不轻地压着。雪幕厚重得吹不散一样，冷生生地扎眼砭骨，这样的夜里没有酒实在难熬得很，可是也偏偏这个时候他身边确确实实的缺了一壶好酒。

霜城的冬夜不论是对于提着刀剑不远千里来杀人的人来说还是同样拿着刀剑前来救人的人来说都是最不合适的时间，霜城深夜的风雪本来就已经是索魂夺魄的最合格的杀手了。可是偏偏有些事不管老天是下冰雪还是下刀子都得赶着去做，对于这种人来说，这样的天气也再合适不过了，要么死在刀下，要么死在冰雪下，要活下去，就得比别人的刀快很多，正因为如此，不远千里提着剑来的人挥出的每一剑都飒飒生风，不余余力。

波风鸣人熟悉这里的天气，却并不喜欢。他本就是个极怕冷的人，重华城温润的暖风吹得久了就变得愈加畏惧严寒，可是好在他并不怕死，也就不怕被冷死。

“谁？”波风鸣人的长剑瞬间离了刀鞘，挑破雪幕笔直地刺出，片刻后定住不动。

来的人跟着剑一起定住不动了，他的目光颤动地沿着那柄留着锈迹般杀痕的剑一寸寸地挪上去，接触到那双凌厉的目光后又被刺了似的瞬间垂下头，他重重地跪下去，梗着脖子呼吸困难地说：“指使大人，多有冒犯，万请见谅。”

“你是庞将军账下的斥候？”波风鸣人借着微薄的雪光看清了来人的脸，收了剑，眉头却不觉地蹙起，“可是单掌柜那里出了什么情况？”

“如指使大人所料，这次不仅几个绝对顶杀手，还有部分化装成杀手的军队将士，一开始我们还能和他们人数持平，占据上方，可是后来庞将军却发现敌方人数越来越多，现在我方人数不足，战局僵持不下。”斥候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并且，据庞将军的推测，后来的那群‘伪杀手’极有可能是从锁龙峡渡船过来的……”

“北原的军队？”饶是波风鸣人再冷静也着实一惊。

风烨王朝自建国以来两次大战役北原都是最大的参战一方，北原那些身被狐裘手挽劲弓跨着烈马驰骋战场的悖逆乱臣给人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尤其在霜城这个两次战役的主战场，北原两个字，甚至来得比深夜的冰雪更让人战栗。

波风鸣人的吃惊也只是一瞬，他在砭骨的阴风茫茫的大雪里伫立了一会儿，拉扯着嘴角哭笑不得：“我也当真是被你糊弄了，即便是北原的军队，可是那些豺狼的主帅已经都死了啊…”波风鸣人伸长了脖子往锁龙峡的方向眺望过去，目光穿透了雪幕一样，拇指无意识地扣着那枚玉扳指轻轻摩挲起来，自言自语似的说：“姓宇智波的人，都已经死了。北原活下来的人不是被磨平了獠牙，就是失去了豺狼之心。狼群失去狼王，也不成气候……”

斥候从军的时候两年前的春天，那是风烨王朝里和宇智波家族的最后一场战役的第一个春天，因此他无缘得见风烨王朝四名将其一的五都都指挥使，倒是庞将军曾经协同五都都指挥使一起对抗过另外一位名将宇智波佐助的进军。庞将军对这个指挥使倒是真敬若神明得很，每每谈及漩涡鸣人也总是说起其为人洒脱不羁温和近人其用兵如神大将风度。他原以为漩涡鸣人说这话是出自于英雄间的惺惺相惜，可是当他抬头去看对方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那个素来以洒脱不羁著称于世的五都都指挥使脸上的表情竟是后悔的。

“公主殿下此刻可算安全？”漩涡鸣人一边继续踏着一地冰冷的冰雪往前走一边问。

“公主殿下尚且安全，庞将军一早便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将旅店保围保护起来了，只是有四个人我们拦不住，这四个人一个擅长用刀，一个擅长用枪，一个擅长用箭，还有一个目前为止还没动手。庞将军和他们交手也不占上风，好在指使您提前安排了人手，那个小兄弟年纪不大可是动起手来倒真是厉害！”

“小兄弟？”漩涡鸣人愣了一瞬，又笑着摆了摆手：“我现在身无分文可雇不起他。”漩涡鸣人顿了顿，又问：“你可曾看见那位姓龙的姑娘？她可安全？”

“姓龙的姑娘？”斥候想了想，说：“倒是看见过，姑娘柔弱庞将军让她伴着公主殿下一同躲在屋里呢。”

漩涡鸣人没有再说话，只顶着风雪默默地加快了步伐。

龙昀凭借着冲力腾上空，右手上的那柄弯刀飞旋着扔了出去，那柄弯刀一头缠着的铁链也紧跟着甩了出去。弯刀飞到另一端的极限时转了个弯又旋回到龙昀手里，那条细长的铁链瞬间锁死了对方的脖子。对方善用斩马刀，力量大得惊人，龙昀锁死对方的脖子后往后撤了几步就再也拽不动了，他的力气不比对方，僵持不了多久，大喊了一声：“庞将军！”

一身黑菱甲战袍的将军长剑一震，嘶吼着冲对方斩杀过去，然而还未触及对手他的剑势就被一柄斜挑过来的长枪挡开了。龙昀啐了口唾沫，扼腕可惜，很快听见空气里一声尖锐的声响，他立刻撤了铁链，灵巧的一个后翻躲开了敌方的箭。

本来要杀掉这两个人对于龙昀来说也算不上太难的事，可是加上那个专门钻空档子放冷箭的神箭手就不一样了，龙昀不得不在对付这两个棘手的人的同时分神留意着自己的背后，着及大地限制了他的活动空间。最糟糕的是龙昀心知肚明要取胜必定得先杀死那个不停地在背后放冷箭的人，可是这看起来甚至比先除掉这边的两个人更加困难。

弓箭手的位置早在他放第一箭的时候就暴露了，可是对方甚至没想过隐藏自己，坦坦荡荡地站在那棵枯萎的榆柳树上，拉满弓，放箭。他的身边一袭白衣的公子仍然是那把白色的纸伞，平静注视着所有人。可是龙昀看到过，一旦有人进入他们无形中划下的势力范围，不是被几箭捅出个大窟窿就是被白衣公子手中腾飞出去的利弦割破喉咙，公子收回琴弦的时候仍然滴血不染。

龙昀忿忿地咬牙，其实要破局也很简单，他这边也有一个神箭手，并且当世他称第二没人敢认第一，那个人的话只要朝着对面的那个射手来上一箭一切问题就解决了，可是现在对方偏偏被龙衍化装成了个柔弱的贵妇人，在屋里待着留作杀手锏不能轻易出手。

单掌柜手里握着一柄没有开刃的刀，这柄刀本来是挂在柜台上用做装饰的，可是现在他拿着把假刀却存了颗真要杀人的心。他老实善良了大半辈子，门外的叫喊厮杀声听着叫他心惊肉跳，他紧张得几乎握不稳刀，可是这屋里现在只剩下了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还是他女儿，他实在是有握刀的理由。

单叶儿紧紧拉住自己父亲没有握刀的那只手，从那扇乌木门留下的缝隙里观望着屋外冰天雪地里以命相搏的男人们。谁都想活着，所以谁都堵上了性命。

刀刃相撞时，龙昀握刀的虎口被撕裂了一样生冷拉扯着发痛，他咬了咬牙，还是没能稳住被对方那一刀的力量震退，他踉跄了几步后背被黑色菱甲将军一撑才稳住了身形。弯刀薄而柔韧的刀刃在龙昀手里剧烈地震颤，龙昀皱了皱眉毛，他异常地讨厌这种感觉，像是手在发抖一样，一个杀手，握着刀的手发抖的话，那么离死也不远了。

龙昀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压低了声音对身后的黑菱甲将军说：“这样下去就没完没了了，我去除掉那个用箭的，你这边顶得住吗？”

“必须顶得住啊！”庞将军大吼一声，他和龙昀同时暴起，他那并粗重的长剑一剑翘起风雪，剑锋斜刺。龙昀矮下身体对着卷动的雪幕急速突进，手持双刃，像是一匹凶恶的豹子。

弓箭手漠着眼睛看着冲过来的龙昀，缓缓地拉开弓。十米之内目前还没有人能或者从他的箭下活着。撑伞的白衣公子也把目光拉到龙昀身上，轻轻扯了扯嘴角。

光线一样笔直的箭，箭矢破开雪幕，拉扯得空气一声清脆的锐响。龙昀在疾驰中瞬间压矮了身体匍匐着往前蹬了一步，箭镞擦着他的脊背刺向雪地的瞬间他猛地腾起来，右挥动着弯刀割裂气流划出极密的刀网，他右手的那柄弯刀拽着铁链飞转盘旋着滑出去，逼向同时飞动起来的白衣公子。

比起庞将军，龙昀那一身敏捷迅速的功夫去破局显然更加合适，龙昀只要能在接下白衣公子的一招后、第二招之前杀掉那个用弓箭的人或者毁掉对方的弓，那么扭转局势便是可能的了。

出乎意料的，龙昀右手那柄弯刀划空了，只在冰雪里切割出一道飒踏的风声就立刻盘旋回了他自己的手里。白衣公子撑着那把白纸伞轻盈地离开了那颗榆柳树，和龙昀手里的那柄弯刀抵达的方向背驰。

龙昀身体一僵，大叫不好。这个白衣公子的目标不是他，而是陷进缠斗的庞将军，这个时候无论是龙昀自己死了还是那个黑色菱甲的将军死了，这一局他们必败无疑。龙昀立刻撤刀折反身体，追着那抹白影而去，对着浑然无察觉的庞将军大喊：“当心！”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龙昀落后白衣公子三两步，白衣公子突然扔了伞，兽骨一样的伞柄轻轻地抽出来，那截伞柄连接着的俨然是一柄细长的利剑。庞将军抬头，看见一抹白色的铁光逆着风雪当头劈来。

那柄利剑斩上了另一柄剑，像是斩在铁石上一样，对方的剑纹丝不动。庞将军着面前的人，惊喜的呼喊了一声：“指使大人！”

波风鸣人的目光滚动在对方那柄细长锋利无比的武器上，它拥有剑的双刃尖利，同时还拥有箭一般密密麻麻的满倒刺。波风鸣人的目光沿着箭上移望进了对方的眼睛，冷着声音，说：“既然是‘不似剑’，那想必阁下便是‘无相鬼’？”

“都指挥使大人好眼力，我们已经恭候您大驾多时了。”

白衣公子的话音刚落，龙昀便听见耳边一声清脆的锐响，又一支冷箭，獠牙般的错过龙昀，对着金发的都指挥使扑过去，来得迅速而又猝不及防。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龙昀听见了另一个声音，来得更快更加迅猛，他还没怎么看清，原先那支箭已经裂成了两块，失去了力气掉进雪地里，耳后同时传来皮开肉绽的声音和人短促的惨叫。

小店的半扇门不知带什么时候敞开了，女人站在门口，手里挽着弓箭，清冷俊秀的五官一半融进黑夜一半被熊熊的火光映着，她没有说话，只一双过于漆黑的眼寒芒流转。

单掌柜被贵妇人吓了一跳，伸着脖子往外张望了一眼，再转过头来的时候，他发现贵妇人脖子上的那一尾毛领已经给风吹开了，露出了修长的颈脖。单掌柜又是惴惴不安着一颗心，又是发觉自己的迟钝了，他蒙了一会儿，把那柄没有开刃的刀往桌上一放，哭笑不得：这哪里是一个女人，有喉结，有气魄胆量，分明的一个男儿身。

波风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想：如今什么都变了，唯对方的那双眼睛和多年前仍是分毫不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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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圣诞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