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西天有佛,那佛的目光聚三千光华,含森罗万象。受此目光一眼,便使朽物复生,叫木石通灵晓智,人兽得道飞升。
神佛小童尚未有如此境界,目光却也恍若星光海洋,瞳仁明亮而不刺眼,目光深邃辽阔却不荡漾飘廖。
受此一眼,终生不忘。
我那千机玲珑伞闹了这一出后便在那双眼的注视下蔫儿了神气,悻悻地缩回我手里。这后果便叫我一人承担着,我一贯的脸皮厚,只怔了片刻便也拉出张笑脸,道:“在下绝彻,不慎误入此地,叨扰了阁下,见谅。”
我自是料定长了一双这样的眼的人不会同我翻脸,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果然未同我翻脸。
只是,我料定了那一次,却没料定最后那一次。
我率十二妖王攻进天门杀往绝霄殿时未曾料到那一袭白衣会飘然立于九重天宫白云之上,他一贯抚琴的手换了神兵草雉剑,面容冷峻料峭,对我道:“绝彻,再往前一步,我便容不得你。”
我收了那柄尚在滴血的千机玲珑伞,对他嬉皮笑脸,问道:“我若后退,你便容我?你将如何容我?”
他皱了两道俊秀的眉毛,没了回答。
在他面前,我一贯的得寸进尺不知收敛。我往绝霄殿踏出两步,对他调笑道:“待我与这九天神佛算清楚帐,我便再来寻你。届时你不肯容我,便我来容你。”
三界之内要论起说歪理,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我想,水火不容,总要他为水,我甘愿为火才行的,可我偏偏不做那火,我倒看看他能耐我如何。
他能耐我如何?
不过是一剑当胸,寒气彻骨。
“恶心死了,快醒醒!”
这声音又突然透过来,尖酸刻薄得很。我睁了眼,一千七百二十三年便过去了,侧头一看,芜月那厮正剔着眼角看我,他抬了抬手,嘴里啧啧有声,面带嘲讽地说:“杀你的不是我,你抓着我问也没用。”
我说这厮如今叫我起床怎的没用动手,原来是手给我捉住了。这兔儿相公长得弱不禁风的样子,力气倒挺大。我松了手,芜月的手腕子红了一圈。想必我方才是做了梦,捉了芜月当佐助,问他‘为何杀我?’。
贼心不死。
当真是贼心不死。偏偏的这贼心还叫芜月瞧了去,自打脸不说还白白给他添了笑料。我一面觉得可笑可悲,一面觉得实在尴尬,往周围瞧了瞧,转了话题:“周褚云还没回来?”
周褚云这往偏殿一去,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我一觉都醒了来,他还没回来。
“你管他做什么?”芜月往椅子上一坐,挥手唤了两名丫头端上壶热茶来,自己捡了只白瓷杯子来,掺满了,却推给了我,道:“你魂魄初聚,精力不济乃是常事。常饮参茶,于你有助益。”
我自然不跟他客气的,细细想来芜月给我斟茶还是许久前的事了。我饮了口茶,果真的参香四溢,宁神提气。我再斜眼一瞧芜月挽袖斟茶,气闲神定的样子,立刻好了伤疤忘了疼,扯着嘴角去勾他肩膀,嬉笑道:“你跟了周褚云许久,果真得了真传,言行都越发像样了!”
芜月睨了我一眼,只嗤笑一声,并不作答。
我这里刚要得寸进尺,问他些神仙八卦,却不想背后冷不防的一声轻咳。
我一回头,便见周褚云依旧一袭青衣白褂杵在我和芜月身后。我立刻放了勾在芜月后背上的手,道了声:“周谷主。”
我却不想这周褚云好大的醋劲儿,先前待我尚且拿了十二分的诚意,敬我一声‘绝彻神君’,现在却满脸的戒备疏离只对我冷淡地点了点头做回答。
这实在是吃了飞醋。我生前纠缠神佛小童也就是如今的九窍灵君是闹得三界沸沸扬扬,世人便是不知断袖为何,也知妖皇绝彻的人生第三大追求。哪怕如今我死了这条心,做了这个凡身兔儿相公,按我的审美来说,瞧上他周褚云的可能性怕还比芜月大些。
芜月心思糙得很,自然不在意这细节,跟没瞧见周褚云似的,抬脚就冲周褚云身后才抬进来的三只箱子旁走,掀了盖,一眼眼地看过去。他从其中一只箱子里捡出了一把扇子,幽幽地叹了口气,这才回头对周褚云道:“他如今修为尽失,你便是给他这一堆神兵法器他也用不了。还不如多带些凝神提气的草药,他这身体怕是禁不起折腾的。”
这一开口满是关怀,叫人好生感动……屁!这下好了,周褚云的脸更臭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纵使周褚云的脸色难看,我也只得在一旁讪讪地站着。
原来这周褚云是去为我打点行装了。我伸着脖子往那三只红箱子里瞧,一箱子的衣物一箱子的法器还有一箱子的银钱。也难怪芜月要叹气了,这褚云谷主怕是做了太久的神仙,没有出过这褚云谷,倒不知道外出需要带些什么东西了。
芜月摆了摆手,指使人将东西抬了出去,转头道:“这些都不需要。给他备一把好剑,一瓶丹药,一袋碎银便可。”
他这一转头可算瞧见了周褚云皱起的眉毛一脸的不悦,这小妖精立刻变了脸,当着我的面耍起了流氓,往周褚云颀长的身上一挂,扬起一张童稚邪气的脸,笑得虎牙尖尖的,讨好道:“周褚云,你别生气。”
周褚云脸皮可不像芜月那般厚实,红了耳根,却不将芜月推开,反防对方跌落似的伸手揽住芜月,语气温软如三月春风,道:“我如何会生你的气。”
我:“……”
神仙御风而行,可日行千万里。
天黑前我便同他二人到了可去往无厘海求仙访道的中州溪石港。往东蓬莱山前去求仙访道的‘云中’号正泊于海港,明日祭祀祈福完毕,方可出海。
我与他两人宿在港口的客栈,周褚云与芜月双双换了布衣鞋袜,更了称呼。周褚云去了褚字唤作‘周云’,芜月却为着占我一点儿便宜改了名要叫‘吴爷’。
我这具身体死过一回,魂魄也碎过一回了,这次醒过来,便当做新生。名字便含糊不得,要用到头的。
“何必再想?”芜月将纸糊窗打开,透进来一股晚间清凉的海风,他道:“便叫鸣人好了,也懒得叫我再改了口。”
我原本就是叫鸣人的,后来闯荡三界闯出了点儿名头便觉得这个名字实在缺了些大气,便擅自更名绝彻。到如今,知晓我这个名字的人除却曾为十二妖的芜月,当再无他人了。绝彻妖皇已死,那么我便当做回鸣人了。
“好。”我看了眼芜月,这桌上原本的三壶酒一大半已经入了他的喉咙里。海港小夜,游到此处的旅人总是习惯一壶好酒,三两个小菜,一坐便到天明深夜。我们自然不例外,周褚云不善饮酒便外出往‘云中’号上打探消息去了。客栈的这一桌上便我和芜月对饮,我先前的酒量是不错的,奈何这具兔儿相公身体受不住,我只饮了三杯便觉醉意,因此不再饮酒,眼看着本不太会喝酒的芜月喝得酣畅淋漓。可我眼瞧着他要醉,便劝他道:“痛饮伤身。”
我不说还好,我一说芜月便越发的的作妖了,腿一抬,往桌上一放,双手抱了酒杯酒壶,双颊烧得灿若桃花,笑吟吟道:“哼,褚云谷可喝不到,好不容易出来一回,便当尽兴。才这一点酒,那里就能醉倒小爷我。”
芜月生得好看,如今又散发箭袖白袍一副游侠少年郎的模样更引得人注目。他又饮尽一杯酒,睨着眼睛看我,嘲笑道:“你如今却知道怕醉?”
我道:“如今我一届凡身,既怕醉也怕死。”
芜月一贯情绪不外扬,他说这话说明他醉得不轻了。他一生,怕是只醉了两次,一次是如今,一次是一千七百二十三年前同我闹上天门血洗原动天,那一醉便醉到十一妖王死于他手。
醉生梦死。
我还担心着再喝下去,该乐极生悲了,怕见得男儿落泪。周褚云却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替芜月理了理那一头散乱蓬勃的头发,默默地将他抱上楼去。
我说像芜月这种混小子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地束发,他那头刺猬似的头发怕也是每天早晨周褚云替他梳理的。
那桌菜早凉了,酒却仍是温的。我换了杯盏,桌上重新摆开两套杯具,我斟了酒道:“我干杯,你随意。”
年少青春当纵酒行乐。
妖皇绝彻那一醉,竟然是醉到了如今。
海港月色一贯大好,夜半也不知是纸糊窗透进来的皎白月色还是谁人夜风里飘荡的白袖晃了我的眼。
我努力睁了睁眼,看见烛光月色模糊里,故人持琴而立。我叫他,道:“佐助。”
他举头四往,眉目如旧。
不知何处飘来一阵棠梨温香。
我想:贼心不死,贼心不死!这该死的贼心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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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上线了,最后这个不是梦不是梦不是梦,重要的事说三遍!